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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小说:锦瑟(34)
2022-06-29

不知不觉,五月了。处处可见的花坛都开了花,玫瑰、月季、蜀葵。粉红的、嫣黄的、洁白的重瓣花朵,是北京夏天寻常开的花,在路边的花坛里,一开一个夏季。白桦树绿油油的叶片在风中翻飞,翻出哗啦哗啦的响来。她来北方还不到一年,只见过草木的一荣一枯,然而,时间已经沧桑了。

罗衣起意去拍婚纱照,也是因为暑假,拍好了正好可带回家去挂,让家里老人看着高兴。暑假对于她,是过年那样大的一件事,一年两季,寒暑版的衣锦还乡。朱锦陪她去美容院做护肤、做头发,末了又去影楼,罗衣一路兴致勃勃的,像个要去走亲戚的小女孩, 叽叽喳喳,很兴奋。

“可算把自己嫁到他手上啦。”罗衣满足地笑:“我睡着的时候,想到这是真的,都会笑醒来。”

“哈,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,娶你回家,你还要如此感恩戴德?”

“一辈子都不够哎!都过去了一半啦,真让人慌呀!最好把全世界的时钟都藏起来……多么快,滴滴答答地走,一转眼就是一个春夏秋冬。怎么能这么快就白头偕老!”罗衣这么激烈表白一番,自觉羞赧,捂著嘴呵呵笑起来。

“也许只过了头十年,就腻了。人家说,婚姻就是让两个相爱的人彼此捆绑,终至厌倦。”朱锦也笑,刻毒地说。

“不会。这一套心灵毒鸡汤的说法对我没用。你知道吗?我每回在街头等他,屡试不爽,那么多人迎面走来,只有他始终是最醒目的那一个人。任何时候我都能对这个人一见钟情。”

“那是因为你只认识他好不好?”朱锦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,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和恶毒。“如果有一天,他爱上了别人呢?他是很好,可是人生这么长,你不知道前头会遇到什么事。”

罗衣不安地看她一眼,朱锦顿时被揭了皮一样。她的女伴这样问道:“你怎么啦亲爱的?是你那位对你不好么?”

朱锦本能地想要掩饰,然而不知为什么,她就是沦陷了,在这句话语里溃不成军了。她点点头,又摇摇头,万种酸楚涌上心头,捂住脸,泪水迅即地从指缝间滴落。

罗衣爱怜地抱紧她,深明大义,如是开导:“很辛苦是不是?可是,舍不得放弃是不是?爱一个人是好辛苦的一条路,有时候跟随比独自走一条路更加艰辛,更加委屈。可是,追逐自己一生钟爱,千山万水一路相随,过程就是最幸福。不要那么在意自己的心情自己的得失,你自然就感应得到他在意你的方式。”

被灯光蓄意酿黑的场地中央,唯有一缕光静谧地笼在婚纱上。罗衣直发赤足,也站在那一缕光里,任由著影楼小姐将一套一套的婚纱在她身上比划来比划去,洁白的丝幔簇拥着她,空调的微风掠起婚纱上的白丝带,飘到她脸上。此时,罗衣不再说话了,她羞涩地垂下眼帘,不敢正眼看镜中的自己。仅仅这一瞬,叫朱锦一眼望过去,惊艳不已:那一种,新嫁娘的娇羞,流光溢彩的心里的幸福的容光,因为爱,而对这人世全部担待到底的柔情。还有,那一种女子满是别意的哀愁……朱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凝视她,心里五内翻滚,全是如大河滚滚而过的感动和无法命名的感触。罗衣一定不知道,自己这样爱慕她,艳羡她,恨不得从她身上照着样子裁剪一个人生下来。

一会儿,邵书晟也来了,被领进摄影棚,换了衣服出来,对着朱锦苦笑,又对着镜子打量自己,更是吐舌。漂亮的男人都喜欢照镜子。不可否认,所有的新郎都没有新娘子好看。这一套礼服穿在邵书晟身上,把他油头粉面了,看着居然有几分庸俗和滑稽。虽然如此,他在聚光灯底下,向披着白纱的新娘含笑走过去,朱锦到底给这情景给刺痛了,摄影灯打开了,婚礼举行了,这也是媒妁之约。人们会随意表白我爱你,可是没有人会随意去拍婚纱照。她贴心贴意张罗了这么久,这会儿守着他们放在她手边的皮包,仿佛大观园里好心的妇人,周家的鲍家的,堂上的欢宴,她欢乐地跑腿递东西,其实并不关她什么事。

她怅怅地走出来,是黄昏了。西天生著红云,树影也黑了。然而橱窗明亮,街边的路灯一盏盏地,城市亮了起来。影楼的玻璃橱窗的大幅广告牌上的一对新人,一如此时的罗衣和她的未婚夫,一个披着洁白的轻盈婚纱,一个身着黑色礼服,身姿笔挺,漂亮的男女,是无数破碎的红尘故事,掐了头去了尾之后,拼就起来的美好姻缘。然而,如此的动人,如此的,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

这西单旧城区的街道两边,绿树在空中连接成长窿,树下是那些古老的四合院,有的巷口还蹲著石头狮子。朱锦决定不打车,就用两条腿,将自己从西单运回遥远的中关村。她走过西单,德胜门,顺着灯火通明的二环路往西直门桥方向走,海淀成了遥远的前方,她记起来一本写慈禧的书里,人们去往颐和园,中途得在西直门打尖,住上一宿。高架桥上刷刷地驰过汽车,桥下是护城河边空阔的马路,她在柳荫里伶仃地走过,和深夜里骑自行车的人警惕地擦身而过。甚至,她听见在远处,有子夜的鸡鸣声……不知有多少回,她这样一边走一边泪流满面。她仿佛住在一个巨大的不幸之中,然而,从来没有想到过逃离。

雷灏来,也会撞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酗酒。独坐在落地长窗的位置上,家常的吊带睡裙,束髻,一眼看过去,她的面容身姿全是忧伤,酒是她的伴,她默默地饮著杯中的红葡萄酒,不曾停杯,满腮桃红,神色凄迷。从门厅到房间似乎是一条迢递的路,风从窗户里灌进来,窗帘像帆一样鼓起,他和她之间隔着千山万水。怜惜和痛楚充溢于他心间,他走过去,站在她身边,伸手揽住她微凉的手臂。朱锦将额头贴到玻璃上,静静地凝视着窗外。窗外是夜空下珊瑚林一样的灯火,她的泪水汹涌滂沱,在玻璃窗上流淌成悲伤的河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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